砍掉全國一半的博士點和研究生規模,會怎樣? 2023年11月1日 上午11:42 ? 話題 ? 閱讀 16 來源丨學術那些事兒(節選) 編者按:中國的研究生教育在過去數十年里取得重要成績,但也面臨越來越多的爭議。一種典型的看法是,研究生質量下降,原因是招生太多,應砍掉一半大學的博士點,壓縮研究生規模。本文作者認為,這種“一刀切”的解決方式看似痛快,實際上行不通。他認為中國教育一個最嚴肅的教訓就是“別折騰”。 不能僅從教育本身,還要從社會角度來考慮研究生培養問題,真正的要害是教育資源錯配:那些無意以學術為追求而希望借高學歷來實現升官、發財或出名者的大量涌入,那些不太有必要大搞研究卻爭著設碩博點的專業的增加,實際上對有志也有潛力從事學術研究的人造成了無形的擠壓。這應該是解決問題的切入點。盡管本文發表年份較早,卻對理解今天的問題依然具有參考意義。文章僅代表作者觀點,特此編發,供諸君思考。 盡管“XX”前——當時還沒有建立學位制度——中國的少數著名高校就開始了研究生教育,但無疑,中國的研究生教育是在過去30年里,伴隨著改革開放發展起來的,取得了巨大成就。僅就每年獲得學位的碩士和博士畢業生數量而言,目前已是世界第一。做事就肯定會出問題;而且問題還不老少。 其中一種比較普遍,而且很致命的批評是,目前的中國研究生教育質量下降,原因是招生規模太大,學位授權單位“點”太多。而對應措施,除了加大國家的教育投入、提高研究生導師自身素質外,最主要是壓縮研究生教育。例如有學者建議:按照大學的功能定位,重新審查和規范學位授予點的資格;純教學型的普通大學,不允許招收研究生;教學與研究型大學,只招收碩士研究生;少部分研究型大學,才能招收一定數量的博士研究生;全國至少應砍掉二分之一大學的博士授予資格。這種看法在學界有一定代表性。 他的某些判斷和建議有道理,但我不完全同意他有關中國研究生教育質量的基本判斷,特別是其解決問題的思路——一種加強行政監管的思路。我認為,無論是分析、判斷中國研究生教育存在的問題,還是提出必要和可行的調整,都應當基于中國社會的語境以及中國研究生教育的未來發展趨勢,而不是基于抽象的教育理念或局促于某個學科;盡管我不排除政府的作用,但我認為,調整和改革必須更多交給事實已存在的(廣義的)教育市場、受教育者和教育機構,而不是教育行政主管部門的“徹底整頓”。 質量有問題? 中國的研究生數量急劇增長了,特別是在1990年代以后;畢業生的平均質量也確實下降了。但這是否真的意味著中國研究生教育質量下降了?更重要的是,是否對中國社會很不利?質量下降和數量增加之間肯定有因果關系,但是什么樣的?回答似乎一目了然;但我的分析會展示,答案并不那么確定;許多答案甚至取決于定義。 從宏觀上看,一個社會的無論哪個層面的教育,一旦開始從精英選拔向更多人擴展,無論社會和個人(教師和學生雙方)做出何等努力,學生的平均教育質量都一定趨于下降。這個鐵律,與社會的教育投資、教學軟硬件和教學方法,以及學生的刻苦程度無關。 關鍵是,教育質量不僅僅取決于教育者,還取決于受教育者的潛質,甚至后者更為重要。雖然理論上說人人都可以通過教育提高自己,但人的天賦不同,通過教育提高和改善自己的可能就總是有限度;即使天賦相近,由于求學者的偏好不同,對未來職業和收益的期待不同,也會影響他學習意愿和學習的自覺投入。教師和其他外部條件不決定一切。 同樣面對孔子的循循善誘,弟子三千中,也只有七十賢人;顏淵“欲罷不能”,而宰予卻大白天睡覺,乃至令孔子感嘆“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墻不可杇也”。因此,雖自詡“誨人不倦”,孔子對那些思維不靈活的學生并不堅持這一原則;強調“因材施教”的前提就是不認為人的自然稟賦或學習能力是相同的。 假定任何社會全部人口中,顏淵類、宰予類以及介乎其間者比例大致穩定,那么隨著教育的從精英向大眾擴展,學生平均質量就一定下降。如果一個學校或一位老師只招收一位學生,碰巧招到了愛因斯坦或顏回,那它或他/她的教學平均質量就是任何其他學校或老師不可企及的;而既然并非所有求學者都是潛在的愛因斯坦或顏回,教育擴大導致學生平均水平下降則是必然。 若是關注頂尖人才,盡管缺乏經驗調查數據,我還是推斷,30年來中國培養的研究生的質量很可能在不斷提高,盡管若做得更好些,可以提高更快些。若是人才最重要,那么問題就是,現有的盡管問題多多的研究生招生體制是否把有潛力的人才排斥出去了? 只要不存在或出現這個現象,那么問題就不是太大,因為這些人對于研究生教育質量和社會科技學術創新具有決定意義。而教育規模擴大有再多問題,也不至于排擠了這些有潛力并有意愿的求學者,相反,一些在先前教育規模過小的條件下無法獲得研究生教育的仍然有天分者很可能因此獲得了這種教育,從而很可能是整個社會選拔培養的優秀人才絕對數量增加了;這就是教育規模擴大的收益之一。這不是說沒有人才遺漏;有,一定有,任何時代的任何篩選機制都不可能將天下人才盡收囊中。而教育條件總體而言更是大大改善了。 我完全同意,教育界應當以培養更多高質量學生為追求,甚至是信仰,并以此判斷一個教育體制、一個學校或一位老師的優劣。 但對于社會來說,這個標準是不夠的或如今不夠了,更非惟一的;甚或社會主要不應采取這個標準,標準應當是教育對于整個社會的福利。對社會來說,教育的意義總體上是功能性的,工具性的。 數量的問題? 研究生教育擴張,從社會角度來看,有收益,但也要堅持從這個角度,考察這個收益的成本或代價。不能“一好遮百丑”。 最明顯的問題是,由于相當數量不打算也沒能力從事科研教學工作的人進入了研究生群體,這使資源本來就緊缺的高校和教師無法集中資源培養真正有能力、有潛力而且有意愿從事教學科研的研究生,并因此不利于對于中國研究生教育和科教興國具有決定性和指標意義的頂尖人才培養。 這是我最擔心的。 還有一些高校或其中某些學科(特別是一些廣義的文科)放松甚至可能是沒有標準,招收了一些缺乏基本學術資質的官員、商人或其他人士讀研、讀博士,成了變相的買賣文憑,敗壞了學風,敗壞了教育。目前有關研究生教育的批評意見,大多集中在這兩方面。我都同意。 但從社會角度來看,問題更大,更多。問題之一是社會資源浪費。研究生數量劇增,不打算或沒能力從事科研教學工作的人進入了研究生群體,他們耗費數年時間學習自己不感興趣或強迫自己感興趣或是偽裝感興趣的知識或技能,加上他們為考研支付的時間和精力(有的連考多年),這是相當大的社會成本;不僅他們本人或家庭為此支付了時間、精力和金錢,還有社會失去的他們若就業可能創造的財富。目前還有相當數量研究生是公費的,這意味著納稅人(部分)支付著他們的學習費用;即使是全自費,從社會角度看,也同樣耗費社會資源。在中國這樣一個還不能算很富裕的社會,這種耗費值得痛心。 但人們更經常忽略的是研究生教育擴張對教育功能的另一種傷害,并因此是另一種社會資源浪費。這需要我們理解研究生特別是學位制度的一個重要社會功能——信息功能。如果僅僅是為學習知識,哪怕是考慮規模效益,也未必需要辦大學、辦研究生院,設立各種學位。大學和研究生教育制度以及相伴的學位制度有其他重要的社會功用。功用之一是節省勞動力市場的交易費用;特別是隨著社會人際關系的陌生化,更需要勞動力產品標準化,而大學、研究生教育以及學位制度本可以向勞動力市場提供一些基本信息,大大節省市場上選擇人才的成本。 用人單位可以借助學歷和學位大致或初步了解求職者的基本資質,縮小自己的篩選范圍;求職者同樣可以根據用人單位的要求而節省費用。研究生教育數量劇增,平均水平降低,特別是研究生知識和能力嚴重參差不齊,研究生和相應的學位制度的信息功能就弱化甚至喪失了。 這種狀況如今在中國和國際上都已出現。至少在某些行當,如今用人單位不再簡單看學位,還看重甚至更看重本科是哪個學校,看重研究生畢業于哪個學校、哪個學院、哪個專業甚至哪位導師;許多人曾經迷信“海龜”,如今對“海龜”也不再那么盲目迷信了,道理都一樣。當喪失或部分喪失了這種功能后,研究生教育的學位和學歷對社會就意義不大了,而只是或更多是對自己有心理暗示和滿足的符號。 這其中受傷最大的是那些有真才實學并愿意從事科研學術研究的畢業生,因為社會很難根據其學歷和學位判斷他或她的實力。生活中伯樂總是少的。有實力的研究生必須同實力明顯不如他或她的研究生一起重新競爭本來對他/她更為合適的工作職位,他/她的就業變得更難了,而且可能失去,例如科研教學職位。 當眾多求職者都有碩士或博士學位之際,這些學位對社會就沒有什么意義了,用人單位就不得不對每個求職者的資質重新嚴加審查,或借助其他更有意義的但不那么正式的標識來獲得相關信息,就業市場會出現一些新的標準,表現為一些隱性的但有效率的歧視。還有一個損失是,某些著名高校或專業多少年積累起來的學術無形資產因此被零打碎敲地出賣了。 這種狀況也傷害了研究生教育的消費者。物以稀為貴。當標準降低,很多人都能達標,只要有意愿或有錢或當了官就可以上,當然還會有人考研,但人們從考上和畢業中獲得滿足會大大降低。 說的是研究生本人作為親歷者從中獲得的固有滿足感,而不是從社會對研究生的贊美評價中獲得那種滿足感。同樣考試滿分,在沒有伴隨其他收益的前提下,一個人憑真才實學,一個人請他人代考,只有前者才能獲得真正的快樂,才有驕傲和自豪,而后者也許會慶幸,卻沒有驕傲和自豪。人可以騙社會和他人,卻騙不了自己。近年中國研究生消費意愿一定程度的降低也許部分反映了這個問題。 還可能有一種潛在的長遠傷害,對中國的傷害。這就是中國民眾可能產生了一種普遍的錯覺:即所謂“土鱉”不如“海龜”。這對中國的高等教育和整個教育界都是不公平的。更進一步,這會造成某些富裕起來的中國人轉向西方教育,求取滿足自己或孩子的研究生教育的消費需求,國內大量財富會向國外流,進而造成中國高校教育資源進一步緊缺,需要國家,實際是納稅人,加大教育投資。 這種情況其實目前已經有了,還不少;在本科和研究生教育中都有。不少人花費了數十萬人民幣到某個西方國家的二三流甚至不入流的大學讀一年研究生學位,其知識含量并不比中國的主要高校甚至一般高校的某些專業研究生教育的知識含量更高。 再進一步,過度擴張的研究生教育有可能導致中國教育在國際上缺乏足夠的品牌效應,甚至摧毀中國高等教育已有的無形資產。這會非常不利于中國在國際上增強其科教文化的軟實力。如果中國主要高校的研究生不能成為某種品牌產品和放心產品,即一聽說畢業于北大或清華,各國科教機構都爭著要——還不限于從事與中國有關的教學研究,如果世界各國還沒有如今中國人對哈佛、普林斯頓、劍橋、牛津等西方高校研究生的那種迷信甚至迷戀(這都是有的),那么中國在這一方面的軟實力就不夠。中國的軟實力不可能僅僅靠多辦一些孔子學院來有效增加。 在當代中國,盡管社會轉型已經創造了大量就業機會,卻未必為這些看來本不該進入研究生教育的人提供了他們愿意接受的足夠的工作機會。他們選擇上研究生并非不理性,他們的選擇對自己也許就是最好的。 若這一點成立,那么,可以說,中國研究生教育的快速擴張,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本科畢業生的隱性失業;當然,鑒于中國經濟社會的快速發展,也可以說,研究生教育擴張是一種必要的提前的人才儲備。這一推論有一定根據。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就引發了中國高校畢業生就業難,而作為對策之一,教育部就以多種方式擴招了一些研究生,還通過對某些職業導向的研究生限制收費來降低研究生教育的個人成本,就是一些典型例證。 我還說了,一些沒有從事科研學術的潛力和意愿的人進入了研究生教育;這個命題至少隱含了兩個可質疑的未明言假定。一是有關受教育者,似乎所有人在進入研究生教育之前就可以也應當明白自己愿意干什么和能夠干什么。這個假定不現實。除少數天才為自己的強烈偏好驅動外,大多數人并不確切知道自己的甚或就沒有穩定的職業偏好。 職業偏好在很大程度上是逐漸自我發現的,部分也是社會塑造的產物。我個人就有這樣的經歷。現代社會應當創造更大的空間,讓更多人在社會生活(包括在學校)中不斷自我發現和自我調整,允許他們在職業選擇犯一些“錯誤”。這不就是我們渴望創造的個人自由要素之一嗎?并因此也是一種社會福利? 其中的另一錯誤假定則是有關教育者,似乎教育者可以預先精確知道研究生教育的社會成本和收益,據此確定最佳的研究生教育規模,并只選擇或更多選擇那些將從事科教工作的人進入研究生教育;否則就是研究生教育資源的浪費。這個假定同樣錯誤。從教育的實際狀況來看,有時浪費是必須的,是效率的保證,并在這個意義上是有效率的。 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中國研究生教育存在的所有問題,在一定意義上,也是研究生教育社會收益的整體價格的一部分。 砍掉一點? 中國教育一個最嚴肅的教訓就是“別折騰” 對中國的研究生教育,因此,真正的問題并非其平均質量下降了還是提高了,因此應予以簡單肯定還是否定,不是應批評多一點還是應贊揚多一點。對這些問題,人們可以任意評說。有意義的問題是我們當初能否以更低的價格獲得同樣的收益,或以同樣的價格獲得更大的收益——我認為從理論上看本來是可能的。但現在問題已經在這里了,還為撒了的牛奶哭泣沒有必要,也沒收益,再嚴厲的批評都是無的放矢。眼下的最重要的問題則是如何改善。對于行動者來說,最有意義的問題是如何從這里前行。 正是在這一點上,我根本反對上述學者的思路:砍去一半高校的博士點、壓縮研究生數量。我就從他的建議開刀。因為他的這一思路為學界不少人分享,甚至在研究這個問題之前,我也大致傾向這一主張;也因為這個建議大刀闊斧,痛快淋漓,不僅大快人心,而且似乎可以立竿見影,就看領導有沒有決心。但我的分析結論是,劉先生的建議看似可欲,實不可欲,也行不通。 不可欲,因為后果很糟,甚至會出人命。這絕非夸張。不說對北大清華這樣的著名高校的博士點——其實也并非都強——誰能下手;即使那些近年來剛剛獲得甚至勉強獲得博士點的地方院校,也很難砍掉。 這里有一個棘輪效應,或行為經濟學上的稟賦效應,你給了人家的東西,很難拿回來了。某校可能是經過了十多年甚至更長久的努力,耗費了大量人力物力時間金錢,好不容易才獲得一個博士點,或是增設了一個點,現在你要砍它,砸人家的飯碗,人家會束手待斃嗎?這涉及太多的既得利益(不帶貶義)了。 為申報博士點引進的教師;已經或期待獲得博導頭銜的老師;在讀的和備考的博士生;若這個點是在任領導努力獲得的,就涉及在任領導的政績;若是前任領導努力獲得的,則還要加上對前任領導的評價;甚至有關一個學校的生死存亡。結果會師資流失,當地民眾和輿論的議論,當地黨政領導的干預,甚至不能排除校方明里反對暗地默許和支持學生上街游行抗議。 而請注意,該學者建議至少砍去一半高校的博士點,而不是砍掉一半的博士點,這意味著全國至少要砍掉183所高校,假定一個城市大致有兩三所高校失去全部博士點,這意味著要準備有60—90個甚至更多城市出現突發事件。誰敢動這個奶酪?教育部敢嗎? 但我的這些設想都多余了,是我太天真和較真了,因為事情根本走不到這一步。即使要做這事,教育部也一定要借專家評審。但專家下得了手嗎?即使學術標準最嚴格的專家,一旦真到了某校,就可能就下不了手了,至少下不了那么多,那么快。所有的人在這類問題上都是,甚至應當是,“言語的巨人,行動的矮子”——想想“批評從嚴,處理從寬”的政策。 我這不是批評專家學者言行不一,而這是孔夫子(實為孟子所說,出自戰國時期《孟子》的《梁惠王章句上》)留給中國知識分子的“君子遠庖廚”的原則。而且,評審是集體行動,人們大都希望自己做好人,別人當惡人;就算有個別鐵面無私學術至上的專家,也不頂事。更何況我懷疑有沒有這樣行動而不是言辭的鐵肩擔道義的專家。 并不全是推論,我也有這種經驗。我參加過法學學科的評審,見過評審專家,我也是其中之一。大約在10多年前起,當時全國只有200個法學本科專業之際,在所有相關會議上,我都聽見主要高校法學院校長建議教育部組織評審砍掉一批不合格的法學本科專業。但評審的結果是——全國如今有630多個法學本科專業了。評審意見中,最嚴厲的要求也就是整改。博士點會有例外嗎? 因此,這個“砍點”的事,就算教育部在社會、學界或上級壓力下啟動了,也行之不遠。“出師未捷身先死”,就死在這些主張“出師”的專家學者手中。最多砍兩三個點,做做樣子。而大多數點會因此繼續,而且經過評審后,這些點的正當性更強了。 這其實不是全部的麻煩。別說真砍點,即使對博士點來一次全面的督促整改和檢查,也可以預料,對許多學校也近乎災難。相關學校和博士點會有大量動作,規定的和自選的,合法的、非法的和灰色的,耗費資金人力無數,而這些人力物力本可以也應當用在教學科研上的,高校的資金會進一步緊張。最后結果很可能是上下合謀,你好我好大家好。會是這樣嗎?我相信必定是這樣。 想想前幾年的全國高校教學評估中的一些情況。 這是整頓嗎?有可能提高研究生教學質量嗎?這是折騰。“徹底整頓”則是大折騰。而建國以來,我們總結的一個最嚴肅的教訓就是“別折騰”。 “砍點”的建議出局了,但值得思考的問題才剛剛開始。我們應當想一想,為什么這個不可思議的建議會在一些著名高校的教師心中獲得更多共鳴,會被《南方周末》當做有魄力的教育改革建議? 這反映了在中國高校和媒體中,包括在許多一直強調解放思想、反對教育管理過度行政化的學者和教育家心中,包括一些標榜自己有改革意識的媒體,其實骨子里有強烈的計劃經濟和教育行政管理的情節。 一遇到問題,他們不是從市場找出路,不是仔細分析內里的復雜因果關系,而是一拍腦袋,然后全力勸說教育行政主管部門甚至政府來大動作。這其實是中國教育,不僅是研究生教育,中的一個大問題。研究生教育中至少有一部分問題就與教育行政管理有關。這不全是批評,我知道這是歷史,也尊重歷史。問題是當中國社會各方面的條件都已經發生重大變化,卻還試圖走老路,走回頭路,這就不太對頭了。 這里還有另一個容易被忽視的更大的身份和地位問題。許多學者和教育家憂國憂民,有學術責任感,這很好。但還要問的是,什么環境塑造了他們以這種方式憂國憂民?會不會其地位和位置令他們有一種偏見?注意,憂國憂民和學術責任感并不自動消除偏見和盲點,有時甚至會強化某種偏見。我認為有。最重要的是,這種“砍點”一般不會落在自己學校,自己學院,自己頭上,甚至不用自己去執行——波斯納法官說過,若是讓法官親自執行,他判死刑就會更慎重。這個建議的背后或多或少有一種“飽漢不知餓漢饑”、“站著說話不腰疼”的態度,盡管看起來超然。 我訪問過一些邊遠省份的大學,那里的條件確實很弱,師資極為困難,不但難以引進,甚至留不住人;許多高校因此希望有一個博士點,在一定程度上就為了培養和吸引師資,也希望從當地或中央政府多獲得一些教育資源。這些校長院長想獲得博士點也許有個人的政績追求,但這不是全部;他們也想盡可能為本校師生和當地人民謀求些利益,做些實事。一位只關心個人政績的領導當然很壞,但一位連個人政績完全無動于衷的校長院長有可能關心學校的發展和師生的利益嗎? 我們這些位于北京、上海、武漢的著名高校的學者也許會認為,這些學校的水平太低了,他們根本不應把精力放在爭取博士點上,應當放在教學科研上。我同意。但如果當地教學科研在重大程度上取決于有沒有博士點,我們該怎么辦? 想想30年前,中國設立碩士、博士點之際,哈佛、牛津是不是也可以居高臨下指責:“你們中國居然還想設博士點?”應當有一種社會的角度,而不僅僅是從教育的角度,來理解中國的研究生教育。太堅持原則的人常常因為他沒有或不愿換位思考。 來點實在且可行的 反對訴諸教育行政主管部門以“徹底整頓”的方式來壓縮研究生教育的規模,不意味我主張維護現狀,或拒絕教育行政部門的一切行政措施。我只是說,中國的研究生教育已經過了宏圖大志,大刀闊斧的創業時期,需要更為精細審慎的雕刻和打磨。 我在這里提出三項具體措施。具體并不意味著就事論事,缺乏一般性思路和方向。恰恰相反,我力求從具體中展示一種思路,反映我對中國研究生教育更重大問題的思考和我的追求方向。 (1)首先,教育行政主管部門應當明令禁止各高校從非科研學術機構招收在職博士生。 有關的弊端已經有很多分析討論,我只簡單再說幾句。這樣做不大可能因此造成人才的遺漏。因為只要不在科研教學結構,在職博士生,無論在官場還是在商場,都不大可能有足夠時間和精力研究真正的學術問題,招收這類在職博士生從一開始就注定沒有什么從事學術科研的前景。我不否認其中某些人對學術科研有一定興趣,但這種偏好不必須在博士學習中滿足,他完全可以自我提高或通過繼續教育來提高。博士教育既非業余愛好也非繼續教育。此外,他既然不愿意放棄現有工作來攻讀博士,也足以表明他/她的學術偏好還不夠強,上或不上博士對他的滿足都增減不大,也就不大可能過多損害他的幸福。 值得注意的是,目前的在職博士生往往是官員,通常高校對他們都降低了招生標準。但天下沒有免費午餐,學校并非慈善家,它也是要回報的,被招博的官員也可能給予回報,無論是對學校還是對導師。這既會導致招收官員讀博的學校或導師獲得額外的利益,更多高校會就此展開競爭,對全國高校的教學科研造成重大損害;也會導致這些官員運用手中權力不公平地分配資源,其實是以權謀私。 此外,博士招生名額目前是稀缺資源,在職官員占有了,在學術上可能排擠一些更有實力和能力的學術競爭者;到官場上或某些職場上,則可能排擠一些實際工作能力更強但沒有博士學位的競爭者。這同時不利于中國的學術和中國的政治。 解決這個問題也不很難。招官員讀博在理工科以及某些文科院系很少,倒貼錢讓官員或商人讀數學或物理學博士,他也不會讀。這類院系事實上常常是博士名額招不滿。只是許多學校為完成招博任務,便于向社會和主管部門交代,也防止下一年招生名額減少,便把這些空額轉到一些所謂“好招生的”專業,那些學科知識不系統、不嚴謹、考試標準很容易放松的專業。據我所知,有的大學一個不大的學院每年博士招生名額超過150人,超過或接近該學院每年本科招生人數。 可以想見(或不能想見),如此招收的博士生水平會如何,而在職博士生往往進入的就是這類學院和學科。這種情況在一些高校已持續多年,也是這些學科研究生水平難以提高甚至學術聲譽逐年下降的主要癥結。就此采取行政措施,不會有什么不利的重大社會后果。 (2)第二,除非是專門從事相關的學術研究和教學,在那些主要靠個人天賦、無法有效積累和傳授知識和技能的行當,不設研究生學位,或讓市場逐漸將之淘汰。 說得更明白一點,我反對在影視表演、戲劇表演、相聲小品表演、繪畫書法以及諸多體育運動項目設立研究生學位,無論是碩士還是博士;盡管可以在這些行當設立真正的“研究”生。多年來,已有不少學校設立了這些學位,甚至開設研究生班,我認為就學位制度而言,這是完全錯誤的。 我并非輕視這些行當,恰恰相反,我非常尊重,甚至正因為尊重。因為在這些行當要想杰出需要的天分更多,而不是知識傳授或學術研究;研究生教育對這類人才成長基本沒什么實際助益。 這也并非否認這些行當有知識和技能,我只是說,與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非常不同,這些行當所需要的往往是“無言的”或“默會的”知識,既很難通過訓練來提高,也無法有效積累和傳遞。這些特點在藝術圈內非常典型:杰出藝術家的發生幾乎是橫空出世或旱地拔蔥;即使從時間上看,似乎有前人,其實前人與后人之間基本沒有什么關系。 說句刻薄但真實的話,在這些行當中,往往是最沒有希望成為頂尖的人才會努力爭取學位。 肯定有人痛恨我的這一分析,堅持認為廣義的“藝術”可以拓展研究生教育。反對理由可以是,第一,之前有師徒制,并且曾出現過代代相傳的輝煌。看似代代相傳的現象確實存在,但問題是,這是否真的是代代相傳呢?藝術中師徒制的核心并非知識和技能的有效傳授和累積,而是師傅借此發現有天分的人才,以及師傅的行界聲譽為后輩天才提供崛起的便利,且交相輝映,師傅也會因此獲益。 趙本山有什么師傅?拜趙本山為師的人又有誰——至少就目前而言——達到了趙本山的水平甚至當年趙本山的水平。這也不是師傅不用心或學生不用功。常香玉不可能對孫女不用心;梅蘭芳也不大可能對梅葆玖不用心,但小常香玉的藝術成能同常香玉相比嗎?梅葆玖先生可以同梅蘭芳相比嗎?廣義的藝術界,子女承父母業不算少,極少有人達到父母的水平,更不說超過了。如果看透了這一點,在廣義的藝術(不是藝術史或藝術學理論之類的,這些其實并不是藝術)行當中開展即使是師徒制的研究生教育也就沒什么意義了。 另一種反對意見是,即使不能培養藝術大師,不會大大改善學生的職業表現,但些許提高也好呀——社會不僅僅需要大師,也需要一些“中師”或“小師”。這種觀點仍然不理解藝術的特點,不理解藝術的社會需求特點。 藝術大致是“武無第二”,是“一招鮮吃遍天”。極小的差別,有時甚至完全是個人特點,就決定了巨大的社會需求差異。 你很難說葛優比另一位優秀演員強在何處,但到了市場上葛優的電影票房上億,而另一位從各方面看都似乎不遜色的演員可能就幾百萬甚至沒有票房。藝術需求的規律是很難接受替代。差一點就是差,只有最好,沒有次好,就是“一將功成萬骨枯”。馬太效應在藝術圈內非常顯著,而現代媒體的發展使這種情況更嚴重了——邁克爾。杰克遜一個人就幾乎占據了全世界的同類演出的市場。在當代,以培養“中師”或“小師”為目的的研究生教育沒什么實在的意義。 (3)第三,應逐步放開對職業導向的研究生教育以及某些實際并非學術導向的所謂學術研究生、主要是碩士生的收費。 中國近年來研究生數量激增和始終旺盛的社會需求,除了其他因素外,在某種程度上也反映了教育市場缺乏有效的價格調節機制,無法協調供求。雖然一些學校的EMBA教育收費管制已經放松,但對其他一些職業導向的專業碩士學位收費還管的比較緊。2009年,為防止就業難,教育部推出了針對法學本科畢業生的法律碩士項目(有學生稱其為“法騾”項目,因其混合了法學碩士和法律碩士的特點),并且全國一刀切,把價格限定很低。這其實不利于這個市場的發展,也不利于產生這類研究生的品牌,不利于優秀的畢業生。中國各高校的教育水平顯然有差別,不僅在品牌上,而且教學方式、教學內容也有差別,可調動的資源也不同;并且,至少有些學校對這類項目有比較長遠的打算,希望創設品牌。 但教育行政主管部門出于所謂的“民生”考量的措施打亂了各高校的規劃;事實上是迫使各個高校放棄自我創新發展,提高研究生培養質量的規劃和追求。 此外,至少有些職業導向或名為學術導向的研究生畢業后會有較高的收入,而當限制價格之際,他們為教育支付的貨幣費用不足以購買他們實際獲得的教育,在這種情況下,可以說他們至少花費了部分納稅人的錢來追求自己獲利頗豐的職業。這種狀況對于那些職業回報不高的但社會又不可缺少的專業的研究生是不公平的,不利于中國各個學科的全面協調發展。 在理科中,學計算機專業的研究生數量多,職業導向明確,市場需求較大,絕大多數學生畢業后其實都不從事教學科研,收入頗豐;而學數學的人較少,但國家需要,預期回報偏低;對這兩類學生若不根據市場和社會需要作出學費調整,對整個社會不利,對這兩類學生也不公平。 但這不可能靠教育部來管,因為即使同一專業,各大學的研究生去向也不同。研究生教育因此一定要放權給高校,放權給高校就是放權給市場。不要總是擔心市場會出問題,市場不理性。其實市場一定會迫使想生存下去的高校理性起來,只追逐貨幣收益的學校很快就會被市場淘汰。 研究生教育需求的前瞻 我判斷中國的研究生教育已經進入或即將進入一個相對穩定的時期,也可能是一個轉型期,至少為轉型準備了一些條件。教育市場的供求關系將主導中國的研究生教育的數量和質量。在當前這種情勢下,政府主管部門采取某些穩妥的措施,不僅適時,更是可能。只要不出“昏招”,市場也會自我調整。 但中國的研究生教育還會有另一個重要發展機會。這就是,隨著中國經濟的發展,科技的發展和社會發展,文化影響力的增加,外國來中國留學的研究生數量可能會急劇增加。 這種狀況在許多發達國家就出現過,至今仍在延續。美國至今吸納著大批中國、印度等其他經濟相對落后國家的留學生;在歐洲,在澳洲,加拿大,也都有這種情況。 事實上,德國之所以能夠在世界上保持其博士產出第二大國的地位,很大因素就在于其對外國留學生敞開了研究生教育的大門,盡管這個門太大了點。如果這一點為真,中國未來的研究生教育也許會在這方面有新的發展。 但所有這都只是預測。成事在天,我們只能謀事,也應當謀事。 原創文章,作者:菜菜歐尼醬,如若轉載,請注明來源華算科技,注明出處:http://www.zzhhcy.com/index.php/2023/11/01/0305d60027/ 話題 贊 (0) 0 生成海報 相關推薦 高校領導研究生招生時舞弊,被處分后又任研招副組長,校方回應! 2023年10月14日 國家自然科學基金申請書寫作攻略(經典) 2023年1月25日 女博士被白“送”了篇一作SCI,檢索后發現竟是篇抄襲論文… 2023年11月17日 復旦大學李駿院士發聲:留住最好的學生,在國內讀研! 2023年10月14日 北京大學:第五輪學科評估,A+學科數量全國第一! 2023年4月26日 超贊!2020年中國學者發表48篇CNS文章:中科院遙遙領先,復旦/北大等表現出色 2023年11月7日